中國人自古對於戰爭、武備之類的東東似乎很矛盾,一方面,戰事繁多,“爭地以戰,殺人盈野;爭城以戰,殺人盈城。”“前徒倒戈,攻於後以北,血流漂杵。”慘酷尤甚,因此,中國的兵書極為發達,僅一部“三十六計”,招招險惡,其陰毒、兇悍、奸譎無法形容,真真折射了“與人奮鬥,其樂無窮”的邪性豪邁,更遑論《孫子兵法》、《吳子兵法》之類的《武經七書》了。
另一方面,中國人又對戰爭進行深刻反思,余以为,这是中國人對人类文明的一大貢獻,至少在紀元前近3000年前就提出了一個國家或者民族,最強大的不是武力,而是文化道德精神傳統習俗這些軟實力的觀點,這就是周穆王將興兵征伐犬戎,祭公、謀父諫阻他所說出來的那句名言“不可,先王耀德不觀兵。”
數千年來,“耀德不觀兵”的確就是中華民族與自己內部的“異議者”和自己之外的“他者”和睦共生的治國寶典,曆千秋萬世而彌新。
重視軟實力而摒棄窮兵黷武,是中國人自古的傳統,對外來的邊鄙野蠻勢力,以文明文化仁德“柔遠”,孔子認為是最好的方法,“遠人不服,故修文德以來之,既來之,則安之。”南朝·齊·王融在孔子的意思上進一步闡發說:“設神理以景俗,敷文化以柔遠。”两千多年來,“敷文化以柔遠”一直是中原王朝與所謂“夷狄”交往所奉行不輟的基本準則。
這種思想後來為孟子所承襲,用於内政,他認為統治天下不靠暴力為基礎的武力,而是靠“道”這種令人心服口服的軟實力,“域民不以封疆之界,固國不以山溪之險,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。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。寡助之至,親戚畔(叛)之;多助之至,天下順之。”
賈誼《過秦論》洋洋2000餘字,他探討秦帝國崩潰的實質,結論就是這麼11個字——“仁義不施,而攻守之勢異也。”
賈誼認為,秦嬴政恣行暴政虐政,反人性,逆人情,即使武力再強大,也是徒勞之舉,一旦時機成熟,河決魚爛,崩潰旋踵而至。
對仁德之類的軟實力,真正的尚武大家也是當作制勝法寶的。
《史記·孫子吳起列傳》載,某次魏武侯和軍事大家吳起泛舟西河,魏武侯看到魏國山峻河險,陡生慨歎:“美哉乎!山河之固,此魏國之寶也!”吳起告訴他說,國防防務,“在德不在險。”隨即舉了三苗、夏桀、殷紂等人憑險肆行虐政,最後依舊被殘滅的例子,他言之諄諄地告戒魏武侯說,“由此觀之,在德不在險。若君不修德,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。”
好在魏武侯不志大才疏顢頇自是,他聽懂了吳起的意思,對吳起的諫諍稱“善。”
頗有意思的是,紀元前7世紀的宋襄公,在前638年冬天著名的“宋楚泓之戰”中提出了在今日亦不輸于歐美文明國家的“戰爭倫理”——“不重傷,不禽(擒)二毛,不以阻隘,不鼓不成列”——對已受傷喪失戰鬥力的敵方士兵不再次傷害,對年紀大的敵方老兵不予俘虜,不利用有利地形襲撃對手,不對没有擺好戰陣的敵人發動進攻——這些被後世中國人至今譏諷為“愚蠢”、“迂腐”、“偏執”的戰爭倫理。
直到今天,許多中國人還是沒弄明白它的文明含義,以至於我們一般人無法理解日內瓦戰爭公約的若干方面,不懂得戰爭雖然殘酷,也有不得虐俘、禁用達姆彈、參戰各方軍人必須著軍服,不得偽裝平民,平民亦不得襲擊軍人等交戰規則——後面這條,等於宣佈所謂“人民戰爭”為非法。
中國古代對外的戰爭多半是和遊牧民族被動對抗。
所以說是“被動對抗”,是因為農耕文化與草原遊牧文化最大的不同點之一就是不好戰,強調“文化內輯,武功外悠”。
這是因為,草原遊牧文化“逐水草而居”,遊移不定,“逐水草遷徙,無城郭常居耕田之業。”(《漢書·匈奴傳》)喜歡以剽掠為生,農耕文明過的是定居生活,最重要的土地、房屋等生活生產資料無法隨身攜帶遷徙,所以必須重和平。也因此,中國自古的邊患多為草原遊牧民族逞一時之勇對農耕文明的衝擊,但最後總是以農業文明戰勝遊牧野蠻文化告終。
唯一的例外是漢武帝劉徹仗著漢初70年的物質積累,令衛青、霍去病等將領率軍出擊,主動發動了幾次對遊牧民族匈奴人的進攻,最後導致“漢傾天下,財癉力痡”的困境,逼著劉徹下“罪己詔”,檢討自己“當今務在禁苛暴,止擅賦,力本農,修馬復令,以補缺,毋乏武備而已…朕即位以來,所為狂悖,使天下愁苦,不可追悔。自今事有傷害百姓,糜費天下者,悉罷之。”
後來,對於邊患,中國古人認識到不可能從軍事上殲其噍類,唯一的辦法是以文德影響感化之,最後使之成為華夏藩屏,這就是唐人李華在《吊古戰場文》中給出的消弭邊患方法——“為之奈何?守在四夷。”
訴諸武力,于人於己,歷來是雙刃劍,所以《左傳·隱公四年》云:“夫兵,猶火也,弗戢,將自焚也。”春秋時期與孔子同時代的名將孫武著兵法13篇,猶言“兵者,國之大事,生死之地,存亡之道,不可不察也。”這些,都足以體現中國先人的遠見卓識,當然,要讀懂這些古話,需要最起碼的文字知識;而要讀懂這些古話中所蘊含的文明倫理,尤其需要有人性與理性的雙重鏈結,需要經過人本精神的起碼淬礪,需要具有康德“世界公民”的起碼立場。
按照有學者的觀點,康德的這個立場是:“正義和真理、自由和平等、不可剝奪的和不可轉讓的天賦人權。”
說到底,憑藉武力秀肌肉的觀念已然落伍,“武備落後必然挨打”的觀念早已為歷史證明是荒誕不經的,因為照這個理論,沒法解釋當今世界上除極少數幾個大國外,絕大多數國家都沒原子彈、氫彈甚至飛彈這些“高大上”的武備,人家並沒有動輒挨打的現象。
即使真要打仗,借30多年前耳熟能詳的一句話說,制勝的關鍵是“一個中心、兩個基本點”——文明而良善的制度(中心)、發達的高科技和民豐物阜的經濟實力(兩個基本點)。在這個戰爭公式中,最核心的還是文明公義自由法治平等民主所構築的政制,這個中心若出問題,則科技落伍只會山寨,經濟疲弱泡沫四濺,人心崩潰離德離散——打鬼去!
换言之,訴諸武力與否,最終或髙奏凱歌,或倉皇敗衄,都取决於仁德之类的核心軟實力,而非銀樣鑞槍頭一般的虛聲恫嚇,或賭徒似的亡命一搏。
“收刀入鞘罷,凡動刀的,必死在刀下。”《新約·馬太福音》26章52節這句話也是永恆的經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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